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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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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 章

雪不知何時開始下的,已經在庭前積了厚厚一層,銀霜滿地的光芒,比檐下的紗燈更要明亮。

姜漣睡得不大安穩,繁雜的夢紛紛而至,將她魘在其中,攪得她五內俱焚。

她試圖逼迫自己醒來,多番掙紮,卻入夢更深。

夢中是突逢變故的姜府,她母親為她尋了條生路,將她藏於木箱之中,只等著救她的人以運送家產之名,帶她逃離姜府。

周遭昏黑一片,她蜷縮在角落,手腳早已經麻木,卻依舊得強撐著,絲毫不敢動彈。

木箱的側面自她母親離開不久,就開始不停的發出聲響,一下接著一下,似是玉石碰撞聲。

她此時草木皆兵,唯恐一箱之隔外還有旁人,雙目死死的盯著聲音來源處,片刻不敢松懈。

不知過了多久,突然有雜亂的腳步聲響起,一步步走進來,又在靠近木箱時停下。

因為離得太近,她甚至能感受到外頭人的氣息,不自覺屏住了呼吸。

四周寂然,適才的悶響也猝然止住,而後便是兩人帶著驚詫的對話聲。

“這竟有人自裁。”

“倒是個烈性的。”

她茫然聽著,雖不知他們說的是誰,卻覺得心裏發慌,生生壓下即刻出去的沖動,等兩人離開,她才敢微微直起身子,擡手盡力將木箱推開些縫隙,試圖一探究竟。

能入目的景象有限,只能瞧見一只垂在箱側的手臂,衣袖上梅蘭蘆雁花邊洇成暗紅色,順著向下,整只手也被染紅,但手指依舊緊緊攥成拳頭,手心裏握著條素繩,底端垂著的是一塊臥鹿白玉。

那截衣袖,沒有人比她更為熟悉,在她母親強硬的將她塞進木箱裏時,她還曾牢牢抓住過。

而那塊白玉,是她向來不信鬼神的父親,三步一叩首親自送去佛堂,令其受香火熏染,只為給她母親祈福所用。

此時,祈福的寶物已經沾上了她母親的鮮血。

姜漣將額頭抵在箱門上,還在怔怔的看著,淚水湧上來,盈滿整個眼眶,所有的一切都浸在眼淚裏,被扭曲成陌生的模樣,但她不敢抹淚,甚至不敢眨眼,怕錯過這最後一面。

四肢百骸像是被油煎火燎般,說不出的痛苦,喉嚨裏也哽著東西,如何急促得喘息也倒不上氣兒來,只覺得要死在這尺寸之地。

正在絕望的當口,一只冰涼的手撫上她的額頭,在她耳邊輕聲喚著“姑娘”。

她猛地醒過來,睜開雙目迷惘的盯著頭頂的帳幔,一時竟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。

眼淚還在無意識的順著眼尾往下淌,侍女銀月舉起帕子給她拭淚,滿是擔憂的詢問:“姑娘,您又魘著了?”

姜漣轉過頭望著她,好半晌才恢覆清明,勉強笑了笑,話說得半真半假:“夢見自己被鎖進個木箱裏,怎麽叫都沒人應我,還以為要死在裏頭了。”

“姑娘別怕,奴婢一直守著您呢。”銀月扶她起來,跪在腳踏上為她撫背順氣。

十四五歲的小姑娘,不大會安慰人,每每碰上她被魘住,只會小心翼翼的看著她,想盡法子哄她:“夢都是反的,沒人敢鎖著您,況且奴婢就算睡死了,也給您留著只耳朵呢,不會讓您叫不到人的。”

姜漣慶幸還有她稚拙的勸慰,擡手捏了捏她的耳朵,但因為今夜的夢,連打趣的心思都沒有了,便又要躺下。

銀月卻攔住她,擡手往門前一指,低聲道:“姑娘,前院的承安適才過來,說王爺不肯歇下,請您去勸勸,這會兒正等在外頭呢。”

姜漣撐起身子,撩起帳幔朝外看,正瞧見窗紙上半弓著腰的人影。

她尚未從夢中徹底抽離,整個人還有一種落難的無力感,此時若再去攝政王跟前甘言媚詞,無疑是在添油熾薪,提醒她當下的處境。

可寄人籬下之人,沒有拒絕的餘地,只得強打起精神,擡高聲音問道:“承安,王爺怎麽了?”

承安聞聲立即拱手行禮,應道:“回姜姑娘,王爺正因今日未抓盡刺客而憂心,自戌時回了府,就一直坐在庭下,怎麽也不肯回去……”

他頓了頓,斟酌著言語:“姑娘也知道,前些日子王爺遇刺受了傷,一直沒好利索,怕是受不得這天寒地凍,所以小的才鬥膽來求姑娘去勸勸。”

知曉了緣由,姜漣更覺頭疼不已。

攝政王於上月赴宴時遇刺,險些丟了性命,這大半月來,為尋刺客將京城翻了個底兒朝天,前幾日終於有了頭緒,做足了準備,只等著將賊人斬草除根,但看如今情況,竟是事敗垂成。

他一向自恃事事都運籌帷幄,現下卻受挫於幾個刺客,姜漣幾乎可以想象出他的怒不可遏。

心裏發怵,卻退縮不得,她擡手捂住臉靜默須臾,再放下手時,面上已經浮現出慣有的笑容,聲氣兒也帶上幾分溫厚:“承安,你略等等吧,待我收拾收拾。”

“是,小的多謝姜姑娘。”承安語氣輕快起來,卻步走到階下等候。

夜闌更深,外頭依然雪虐風饕,紛紛揚揚的雪漂浮進傘下,鉆了人滿頸。

承安在前頭提燈,一路上拿捏著步子,不緊不慢的,他手中的紗燈隨風晃晃悠悠,擺過來、蕩過去,拉扯出一片微黃的光。

天黑路滑,到前院的那一小段距離,足足走了半刻鐘,而後眼前漸漸亮起來,是已經到了。

剛踏過門檻,姜漣就聽不遠處傳來發啞的聲調,帶著詫異問道:“你怎麽來了?”

她不用分辨,就能聽出這是攝政王裴瞬的聲音,因為他早前在戰場上時,嗓子曾受過損壞,聲音裏總帶著掩不住的粗澀,並不大好聽。

其實不光是嗓子,他的腿也受過傷,一直不曾醫治好,以致落了殘疾,如今只能依靠輪椅。

“知道你還未歇下,想來看看你。”姜漣擡頭看他,瞧見他正坐在檐下的輪椅上,身子稍稍傾斜,靠向身旁的暖爐。

爐中絲絲縷縷的熱氣升騰,將他整個人都攏在其中,他的面容像是被藏在一層淡薄的霧後,迷迷滂滂的,更增疏離冷漠之感。

她快步走上去,彎腰為他拉起垂落在一旁的大氅,想要蓋住他的雙腿。

他卻微微側身閃躲開,無情無緒的模樣:“這雙腿沒知覺的,你蓋它做什麽?”

姜漣動作微頓,並沒有應他的話,只是執拗的將大氅蓋在他腿上,又順勢蹲在他跟前,將自己置於比他低的位置,做出擡頭仰視的姿態,柔聲勸說:“正是寒氣重的時候,會傷身的。”

裴瞬偏頭瞥她,卻正對上她盛滿煙波的眼睛,流動之間,是明晃晃的關切擔憂,溫馴的沒有任何棱角。

他看著她眼底深處的自己,到底是斂起陰郁,用曲起的手指劃了劃她的下頜,是跟獎賞門前那只討他歡心的獵鷹一樣的動作。

姜漣不在乎這動作其中的寓意,她知曉他是最吃軟不吃硬的性子,這會兒既有了松動,她就“乘勝追擊”,揚起唇角沖他笑,兩頰淺淺的笑渦都蕩漾開。

而後又將頭枕在他膝上,貓兒似的往他手上蹭了蹭,“王爺摸摸我的頭發,不知道是不是適才淋的雪化了,覺得發縫都是涼的。”

她說的是明知故問的廢話,目的也顯而易見,但那種透著溫存的繾綣,沒人會不受用,裴瞬也不例外,他徹底耐下性子,伸手去撥弄她的墨發。

不等他再開口,自有眼力勁兒好的侍從上前附和:“王爺,正是數九寒天,咱們還是進屋去,姜姑娘迎著雪過來,只怕要凍著。”

裴瞬乜他一眼,並未開口拒絕,那侍從腆著臉笑了笑,隨即讓人撤走火爐,推著他往屋裏走。

眾人見狀,暗暗慶幸他今日好勸,姜漣也不由松了口氣,吩咐人準備熱水,為他沐浴暖身。

屋內的錯金銀博山爐裏不知投的什麽香,經水氣一蒸,愈發香的馥郁,人甫一進去,只覺得被熏得面頰發燙。

姜漣跪在裴瞬身後,為他拆掉髻上發冠,極有耐心的用梳篦從他的頭頂,一點點梳通至發尾,而後小心翼翼的避開他肩上傷痕,舀水澆到他的發上。

他感受到她的避讓,毫不在乎的掬水澆到肩頭,垂眼看著猙獰的傷口,“本王真是後悔,今日一時猶豫未下狠手,白白放走了兩個不要命的。”

姜漣眼見剛結的痂又浸上水,忙攔住他:“王爺慈悲,只當是再多容他們幾日自由。”

她一面勸著,一面撫著膝頭站起來,就要去叫人取傷藥來。

“慈悲?”裴瞬聞言手上動作一頓,也不知想起了什麽,突然牽唇涼涼一笑,轉頭看向她。

那雙顧盼生輝的眸子,此時同猛獸狩獵時的目光無疑,一動不動的盯著眼前的獵物,只等著時機一到,便要上前撕咬。

姜漣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露了怯,滯在原地動彈不得。

他卻好整以暇,頗為放松的往後仰,等脊背有了倚靠,才朝她招了招手,示意讓她過來。

饒是已經習慣他的喜怒無常,姜漣依然膽戰心驚,每走一步都覺如履薄冰,但她還想著不要惹怒他,盡力思索如何為那句失言找補。

可是裴瞬並未給她說話的機會,等她到了他跟前,又叫她俯身貼耳過來,嘴唇靠近她的鬢發,將審問刺客的諸多細節娓娓道來。

他說被抓住的其中一個刺客,是個酸腐書生,在他跟前破口大罵,說他一個瘸了腿、不中用的殘廢,要想挾天子以令諸侯,也只能在背後攪弄風雲了。

這話雖是實話,可他不大喜歡聽。

於是,他命人取了把鎏金的小錘子來,從那人的膝蓋骨開始,順著骨節一點點往下敲。

說著,他將手臂自水中探出來,手指點上她的膝蓋,慢慢向下滑,期間偶有停留,嘴上喃喃不止:“腿骨雖堅硬,但若是真敲起來,其實費不了多少功夫,只需看準了這幾個要害……”

姜漣低下頭,看著他的手指滑到她的腳腕處,被熏香烘得發紅的面頰,霎時變的慘白,雙腿更是止不住的顫抖起來。

裴瞬感受到她的戰栗,張開手指握住她的腳腕,語氣依舊輕飄飄的:“只要一處不落的敲下去,小腿上的肉便再也沒有依托,像爛泥一般了。”

他講得細致,又特意咬重“爛泥”二字,姜漣甚至能隨著他的言語,想象出有人皮開肉綻、鮮血淋漓的場景。

這讓她再次想起適才夢中姜家遭難那夜的境況,屍體堆疊成山,積雪被熱血消融,原本潔凈的碎石路蓄滿血水,順著低陷處往外流,是正朝著她逃走的方向。

胃中翻江倒海,百般痛苦齊齊往外湧,姜漣再也忍受不住,轉頭彎腰將要幹嘔。

裴瞬松開她的腳腕,下意識的想要起身去拉她,但他忘了身下那雙腿並不是自如的,在他將要起身的那一刻,因為小腿的僵硬,整個人重重地又摔回水中。

熱水飛濺,澆了他滿頭。

姜漣擡眼看他,由於仍舊控制不住的惡心,尚未來得及收斂情緒。

他撥開貼在額前的濕發,狼狽的挺直身子,恰恰也望過來。

兩人四目相接,他在她澄澈的瞳仁裏,看到掩不住的厭惡和恐懼,映著燭光,浮起一層不真實的光芒。

他有片刻失神,隨後面上一哂,適才刻意繃直的身子,這會兒有些自暴自棄的癱下來,他打量著她,淡聲問道:“本王叫你惡心了?”

“不是……不是因為王爺。”姜漣極力否認,又伸手取來巾帕,再次跪到他跟前,細致的為他擦去面上的水。

她跟在他左右一年有餘,知他最大的痛處便是身體受困於雙腿的醜態,即使她對此從不曾有過輕視,卻難免他總是心生誤會。

往日裏她控制的很好,極少在他面前為著任何事流露過半分不耐,今日卻因為一時失態,生出不虞之隙來。

她此時嘴唇發白、眼眶泛紅,顯然是不大好受,卻盡力堆出笑容,“原是我自己不爭氣,膽量一直未有長進,還是聽不得這些見血的事兒,王爺莫要因為這個生氣。”

見她還是一貫的溫順姿態,裴瞬只覺得滿腔怨懟愈發無處發洩,他沈默著,良久後似笑非笑的輕嗤:“若是怕,當初就不該從死人堆裏爬出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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